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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堂哲学课

发布时间:2025-07-23 15:38:33

仿佛珊瑚岩质地的淡蓝色封面上,是一位拄着登山杖的中年男子的白色模糊剪影,上面写着简简单单几个字,“哲学家的最后一课”。

2024年7月12日,中国人民大学哲学学院教授朱锐转到北京海淀医院的安宁病房,他的癌症治疗结束了。听完医生的介绍,朱锐叫姐姐朱素梅联系采访过他的记者解亦鸿,邀请她到病房,聊自己对生命、死亡、爱与告别,以及对当下大家都关注的教育、内卷、躺平等话题的思考,“是我走之前对社会的关怀,还有我自己的爱”。

这场特殊对谈从7月15日开始,持续了10天,朱锐以口述的形式完成最后一本著作《哲学家的最后一课》,之后他中止人工维生手段,8月1日离去,终年56岁。

2024年春季开学后的课堂上,形销骨立、靠登山杖才能走上讲台的朱锐,语调沉稳而平静地告诉学生,自己正处于直肠癌晚期,“如果我哪天倒在课堂上,大家不要为我悲伤,而要为我开心,因为哲学家是不恐惧死亡的。”学生把朱锐的话发到网上后,引发广泛关注,那也是他在人大授课的最后一个学期。

其实在那之前,黑框眼镜后面总是闪烁着明亮的朱锐,已经和病魔搏斗了一年多。2022年夏天,朱锐查出直肠癌,且已是晚期,一轮轮化疗过后,他重返讲台,每次上课前都要吃大量止痛药。上课时,他还轻松地给学生分享病情进展:“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我停止化疗了。”随后又补充,“因为化疗没用了。”

朱锐是人大哲学学院杰出学者特聘教授,在美国做了近30年研究后,于2018年回国。他精通古希腊语、拉丁语、德语、英语等多门语言,研究领域涉及心灵哲学、神经美学、古希腊哲学等。朱锐患病的消息公开后,北京媒体报道称,大家都想去聆听哲学家的思考,原本容纳60人的阶梯教室挤得满满当当,走廊、过道甚至教室外都站着人,有人还特意从天津、上海、苏州赶来听课。后来,这门课程开通线上听课渠道,一节课大约有200人在线。

在“艺术与人脑”课程上,朱锐向学生展示了一张他非常喜欢的照片,那是1990年,旅行者1号探测器在距离地球60亿公里之外拍摄的地球。太阳光被太空船反射,地球好像位于一束光线中,变成宇宙里一个浅蓝色的圆点。朱锐说,这张照片是第一次从宇宙而不是科学角度去看人类及人类的家园。“宇宙之大,让我们看见地球的渺小,看见全人类的渺小,人类数千年的文明也不过一瞬间而已。在这样辽阔的视角下,追求成为人上人、‘内卷’是没有意义的,但是它并不导向虚无主义。”

“我们之所以‘内卷’,并不一定是我们人多,也不一定是因为资源少,恰恰是因为我们的欲望被外在的机制单一化”,受学校邀请,朱锐在2024年6月为毕业生录制了一段视频,他谈到,“相反,如果我们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真正联结自己的欲望和事务的价值,也许我们就可以自然地实现欲望的多元化”,朱锐希望,可以通过对欲望的培养、发展,以及对欲望机制的自主性改造,“进入一个高欲望但低内耗的大同社会”。

朱锐与记者解亦鸿第一次对谈的主题是恐惧。从前上课时,朱锐很喜欢说一句话,“哲学就是练习死亡”,这是苏格拉底的名言。他说,人们对死亡的恐惧是因为无知,而且是人类最大的无知,“从来不知道、没经历过的东西,为什么恐惧呢?这在逻辑上是一个悖论。”

“我从小就很胆小,但是通过理智的训练,我开始能分辨出什么东西是想象的,什么东西是事实的。”朱锐说,我们不应该恐惧死亡,唯一应该恐惧的是恐惧本身,“在非理性的恐惧的控制下做出选择,很容易导致悲剧发生”。

朱锐说,死亡是生命的一部分,它并非对生命的否定,而是肯定,是重生。它和永生相对,是大化流行,是新陈代谢。新生物得以重生,就像小草,化作春泥更护花。“我们总是相信草木可以复生,因为一根草终结消亡后,一片一片的草还会源源不断地生长出来。其实,人也可以像草木那般回归‘类’的存在”。

“你或许不相信,我仍然认为死亡是件很快乐的事。”朱锐告诉解亦鸿,“生死问题是哲学的最大问题,哲学家追求智慧、追求真理,就是在追求死亡、练习死亡,以这样一种状态进入死亡,当然是不会恐惧的。”朱锐也做到了。朱素梅说,他离开时镇静坦然,面带微笑。

《哲学家的最后一课》

朱锐 著

中信出版社 2025年3月


对话朱素梅:重塑生命

虽然比朱锐大三岁,朱素梅的人生其实受到小时候淘气的“小三子”弟弟很多影响。大学时,她看了朱锐推荐的《西方哲学史》,一下被迷住,从中文系转到哲学系,和弟弟读同一个专业,最后成为中国政法大学副教授。

朱锐是中国人民大学哲学学院教授,从2022年查出来直肠癌晚期,他将关于生命与死亡的最后思考以对谈形式公布,直至2024年8月1日去世,朱素梅是整个过程的见证者和陪伴者。朱锐口述的《哲学家的最后一课》这本书出版后,她替朱锐写下后记,题目是《我想对你说》,“我会不断与你交流新发生的事”,以“下次再聊”结尾。

接受第一财经采访时,朱素梅说,这段经历就像幽谷当中给她照去一束光,朱锐面对死亡的思考、坦然和无畏,也重塑了她的生命。

第一财经:你怎么看朱锐老师最后的写作?

朱素梅:我尽量剥离亲情,作为读者从对他生命经验了解的角度说。他真的让我非常佩服,最后仅靠输营养液的时候,日常交流中很多生命经验已经不记得了,平时说的也是非常简单的语言,但对谈时,还能把对生命和死亡的认识,以及那些关键的哲学概念说得那么清楚。

那时,死亡不再是概念上一定要发生的事,而是作为阴影走近,完全剥夺他的身体,让他的身体完全没有能力,他真的没有恐惧,一直宁静、坦然、勇敢。这个过程当中,我看到的是一个人的尊严和庄严。我把这些归为他自己说的求真,用生命的体验来求真。

其实我们害怕死亡,具体分析下来有几个原因,一是觉得自己死了什么都没了,二是觉得人死后会变成鬼,鬼又是可怕的,三是我们喜欢、亲近、相爱的人死了,和他们就没有连接了。现在我是看不到朱锐的身体了,但是由于他的能量特别强大,尤其是写下《哲学家的最后一课》这本书可以我不断去看,就觉得他离我更近了,他把他的一些精神要素注入到我的身体和观念,让我不断走出小我,对死亡的恐惧减少一点,对生命的珍惜多一点,理解到我是万物中的一个点,跟周围世界的连接变得更加清晰和有意义了。

第一财经:朱锐最后的时光,对社会表现出极大的关怀,不止一次强调“要为社会、为他人活着”。他为什么还牵挂着社会和他人?

朱素梅:朱锐是做分析哲学的,他的偶像是英国哲学家罗素。罗素说有三种激情支持他的一生,对爱的渴望、对知识的追求和对人类苦难难以抑制的同情。朱锐也是这样。他对弱势群体充满同情,遇到感觉到对方的生活窘迫的人,如有可能会施以援手,他在希腊的时候会给有些人钱,看到有人摆地摊,会买点东西,或者是主动做点倾听式的交流。

朱锐生病的时候赶上新冠疫情,不能去爬山了,每天就坐地铁从住的地方到奥林匹克公园散步。那时他经常遇到保安做各种审查和阻拦,他们不查他,查那些外表看起来比较弱势的人。朱锐每次看到都会去过问,觉得保安做得不对的时候,多次拨打市政热线电话反映情况。在他看来,人们走入误区的时候他特别想呐喊,特别想做一个让别人反省的人。

第一财经:他也谈了对两个孩子的教育理念,很多家长把健康快乐之类放在第一,朱锐不一样,把培养自尊放在第一。他为什么把自尊看得那么重?和他的成长经历有没有什么关系?

朱素梅:这对我来说是一个特别好的问题,我还没有注意到他把培养自尊放在孩子教育的最主要位置。但是今年3月,孩子的妈妈给我说,爸爸对他们的教育有两点,一是大学应该怎么过,还有一个是他们很小的时候,就要求他们有自尊,很多事情要问他们是怎么想的,让他们自己能够做主。那时孩子没有自己的想法,觉得爸爸问来问去是一件麻烦的事儿。现在他们才知道特别好,让他们的精神和自我都成长,知道自己要成为什么样的人,知道自己真实的生命体验,塑造自己的人格。

我觉得朱锐对自尊的看重,是与生俱来的。朱锐大概4、5岁的时候,一个比较尊贵的家庭请客,叫我父母把朱锐也带上,但是他们可能有自己的考虑,就没有带。朱锐知道后觉得他没有被尊重,父母都没问就替他做决定了。小时候他又很淘气,就拿我爸的剃须刀,对着镜子把头发刮掉几块,说留要下标记。自尊可能是他生命中一个重要的基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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