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年81岁的捷克裔环保能源学者,加拿大曼尼托巴大学退休教授瓦克拉夫·斯米尔(Vaclav Smil)最为人所知的作品之一,是2019年的《增长:从细菌到帝国》(Growth, from Microorganism to Megacities),书封上有彼时热衷于全世界买农田的比尔·盖茨的推荐语。其中,斯米尔提出一个很有意思的观念——经济增长是“物流概念”,而非指数概念,大意是说,人口越来越多,原本的物质资料无法满足人类的需求,流通工序越来越繁复,经济才呈现一种增长态势,而非人们普遍假设的,经济增长来自科技进步、创新、生产力提高等。从这一观点再进一步,当然就是人类社会并不应该无条件追求增长,因为首先,按照斯米尔的逻辑,在人口负增长的情况下,经济正增长几乎是不可能的(这一条正日渐被证明是事实);其次,盲目追求增长过程当中消耗的能源、耕地、自然资料全部无法逆转,也就相当于在贷款增长、透支增长,肉眼可见长此以往一定无以为继。
但问题来了:当我们开始用“长此以往”一类词语的时候,“长”到底有多长?当下时髦的MBTI人格分类把人分成短期主义者(S人)和长期主义者(N人),数据证明社会上大多数人是S人,而环保主义者可能是N人里最N的一种,他们总在试图用千百年前发生的事预测千百年后发生的事。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危言耸听,坦白说,在特朗普又一次上台的2025年,早已让大部分只想及时行乐、通过水涨船高的经济增长多挣点钱,也不在意所谓地球未来的S人老百姓感到疲惫不堪。
斯米尔显然是一个长期主义者,但他可能是极端环保主义最不喜欢的那类理中客。斯米尔擅长陈列数字并用数字论证观点,正是这一点使得他的作品非常吸引比尔·盖茨一类忧患意识很强的科技富豪。要了解环保主义的真正目的,必须要了解有钱人为什么愿意在这一事业上投资或捐赠大量金钱。而要了解这点,必须了解他们从哪里得到了说服他们的理论指导。我就是抱着这样的目的读斯米尔2025年的新书《如何喂饱全世界:食物的历史与未来》(How to Feed the World:The History and Future of Food)。
一开始,斯米尔就正面批判了极端环保分子的灾难主义论调。在他看来,那些想要人类回到捕猎时代的原始主义者(在美国有一定数量的人宣扬一种模仿旧石器时代原始人的饮食方法,不吃任何加工过的食物),那些不吃主食的生酮饮食者,以及极端的素食主义者,从环保的角度来看,数据上都不占理。当下的食物生产已经能做到人均每日3000千卡,浪费掉的食物则有1000千卡。每天,世界上1/3的食物都直接进了垃圾桶。人类当下并不是因为吃饭吃肉消耗太多资源,而是直接在浪费。斯米尔说:“如果你的收入丢了1/3,你肯定会尝试改变。但似乎没有任何人觉得有改变这一事实的紧急性。”
既然从数据上看温饱问题早已解决,最多有些分配不均的问题,为何粮食危机依然是一个经常被提及的话题呢?斯米尔首先探索的问题是人类文明为什么最终依赖农耕存在而非捕猎或者游牧。他的论点从人类学、进化科学里来。在人类还是其灵长类祖先的时候,森林水果是它们的主要食物,虫子和小哺乳动物占较小的比重。这种情况下,每一平方公里的森林平均只能养活1.5只黑猩猩。虽然黑猩猩更大,比人类消耗的食物要多,但可以想象原始丛林无法提供足够的食物养活一大群人。斯米尔引用了19和20世纪300多份对依靠丛林觅食存活的原始人群的研究,研究显示每平方公里的人口密度只有1/4个人,最少的地方不足1/10个人。与此相反,农耕文明社会如今人口密度最高的地方,如菲律宾马尼拉,每平方公里的人口高达7万。可以说,人口增长是食物充足供给的必然结果。斯米尔认为,迄今农耕依然是人类社会之本,是其他任何食物供给方式都不能取代的。
《如何喂饱全世界》一书的主旨便在此。与其说斯米尔凭空担忧人类在未来会面临饥荒,不如说他害怕当下的时髦饮食论调和对传统农牧业的不重视有可能成为未来饥荒的罪魁祸首。比如斯米尔反对在小部分人群里流行的无碳水生酮饮食法。成年人每天应当摄入2500千卡左右,专家认为其中45%~65%应当来自碳水,20%~35%来自脂肪,剩下10%~35%来自蛋白质。每100克碳水能提供800千卡的能量,而生酮饮食主张的水果加蛋白质饮食里,每100克水果只能提供70千卡,里面也很少有脂肪。对小部分注重身材的人来说,低碳生酮饮食听起来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但如果我们跟随他们的脚步发展,减少耕作主食,喂饱全世界还是可能的吗?
斯米尔真的做了不同假设。如果按照黑猩猩的活法,80%的食物是水果,当代成年人每天必须吃4~5公斤的水果,水果产量要达到今天的400倍才能喂饱所有人。如果按照大猩猩的吃法,每天65%的食物是草根蔬菜,人类的肠胃只能吸收蔬菜10%的营养,里面很少有脂肪和蛋白质。很难预计需要种多少菜才能喂饱人类。而如果我们像在冰河时期一样,靠捕猎大型食草动物为生,斯米尔认为,即便把1800年前还存在的所有野牛全部吃掉,也只能喂饱200万人,相当于当时全美国的人口数量,绝对无法满足今天的人口。总而言之,除了种植粮食和饲养动物以外,斯米尔认为,人类是没有办法喂饱所有人的。
作为一名跨多学科的学者,斯米尔在他几十年的学术生涯当中研究各种问题,从能源到农业,从钢铁石油到人类文明起源,一种我只能形容为“存活主义”的本能一直贯穿他的作品,这很有可能跟他成长在物资稀缺的二战时期的捷克农村有关。后人类时代的主流思潮对繁衍性质的存活不感兴趣甚至反感,认为人类用所谓的文明背叛自然是原罪的比比皆是,如著名人类学家詹姆斯·C.斯科特那本研究东南亚农村的《反谷》(Against Grain)里的观点,认为耕地剥夺了农民的自由,使得农民必须给某种组织机构上交粮食,因此他似乎希望回到更原始、更接近大自然的丛林觅食时代。自己就来自差不多这样的地方的斯米尔认为这显然是无稽之谈,没有任何一群人能在环境情况变数很大,还有相当多竞争对手的情况下单纯靠在大自然里觅食存活。
另一种是纯粹资本主义的思维。种植主食的耕地效率不高,夷平耕地造房子能带来更大的GDP收益,饲养动物更是非常麻烦也不符合当代人的生活环境,用人造肉、合成肉取代肉类生产是否对所有人都更好?对这种想法,斯米尔一定程度上是认同的,因为就当下批量工业化生产肉类的情况,每种肉的生产成本非常不同。每公斤鸡肉的饲料成本是牛肉的1/15,猪肉的1/6。这种情况下,吃牛肉听起来好像不可理喻。当然这是在刨去不能吃的部位之前。斯米尔认为中国人连鸡爪一起吃掉的行为显然最为“环保”。更不用说,养牛占据的空间也更大,用水更多,甚至养牛释放的甲烷也相当污染环境。
斯米尔引用了遗传学家费奥多西·多布然斯基的理论——“自然界只有一个逻辑便是进化”。这种“存在即合理”的态度说实话谈不上多么客观。不争的事实是,小时候没吃饱饭的人跟小时候吃得太饱、吃一半扔一半的人天生不可能在粮食问题上达成共识,什么现实数据都改变不了这点。所以你不得不说,斯米尔的恐惧绝对不是没有道理。有钱人的精致饮食,生酮也好,石器时代也好,有机也好,素食主义也好,人造肉也好,跟数量巨大的普通人的温饱需求没有基本共性。美国很多城市曾经以健康为名,为了劝穷人少喝碳酸饮料而征收“汽水税”,但如果你仔细想想,这其实等于是在收穷人税,富人变了种的碳酸饮料(什么巴黎水、康普茶、香槟酒)却全部不在征税范围之内。又比如,有钱人最喜欢的有机农业虽然听起来保护环境,实际上产量远远不能跟上非有机农业,唯一的好处是能把单价提高,达到了更高的盈利效率。这真的是一种环保主义吗?
当我们谈论效率时,谈论的是人类作为共同体的存活效率,还是经济活动的效率,这是个很大的问题。斯米尔认为农业比生产iPhone要更为重要。美国农业部的数据显示,2022年,美国10.4%的劳动人口从事农业工作,约为2201万人。在中国和其他一些农业大国,农民的比例更高。中国的农业劳动力是全部劳动力的24%,还没算上餐饮、服务业等其他饮食相关行业。“民以食为天”不是一句空话,但农业的盈利能力比起比如互联网行业,一定低得多,也更不受重视。农民进城务工是我国过去几十年的独特现象。没有人愿意当农民,而如果没有人愿意当农民,粮食的供给似乎势必要出问题。
如何在减少环境损害的情况下喂饱全世界?读完这本书,你可以意识到,像很多名义上的环保问题、能源问题一样,恐怕到最后这依然是个“喂好有钱人还是喂饱所有人”的阶级问题。
《如何喂饱全世界:食物的历史与未来》
(How to Feed the World:The History and Future of Food)
瓦克拉夫·斯米尔(Vaclav Smil) 著
Viking Publisher 2025年3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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